咸丰七年五月,曾国藩假期将满,他不想再过客位虚悬的日子,遂奏请在家守三年之制。皇帝当然不会批准他在家守孝三年,在回复中催他立刻回到军中。曾国藩于是向咸丰皇帝摊牌,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折,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压抑已久的愁苦愤懑都说了出来,期望皇帝会体谅他的苦衷,授予他职权。
他在这封叫《沥陈办事艰难仍恳终制折》的著名奏折中将官场的潜规则说得很清楚。
他说,带兵打仗,必须依靠地方官员的支持。“至于筹饷之事,如地丁、漕折、劝捐、抽厘,何一不经州县之手?”但地方官员只认他们权力体系内的运转规则,只听能掌握他们升迁权力者的话。他名义上为“部长”级官员,而“文武僚属大率视臣为客,视本管上司为主。宾主既已歧视,呼应断难灵通”。他“身非地方大吏,州县未必奉行,百姓亦终难可信”,所以“或臣抽厘之处,而州县故为阻挠;或臣营已捐之户,而州县另行逼勒。欲听之,则深虑事势之窒碍;欲惩之,则恐与大吏相龃龉”。
他虽有保举权,但由于所保人员非国家正规军出身,“徒有保举之名,永无履任之实”。许多战功卓著的部下,“虽保举至二三品,而充哨长者,仍领哨长额饷。充队目者,仍领队目额饷。一日告假,即时开除,终不得照绿营廉俸之例,长远支领”。
他直言不讳地说:“臣细察今日局势,非位任巡抚,有察吏之权者,决不能以治军。纵能治军,决不能兼及筹饷。臣处客寄虚悬之位,又无圆通济变之才,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。”如果皇帝不给他督抚之权,他就只能“在籍终制”,就是说不复出山。
曾国藩以为他已经把委屈和困难说得够充分了,皇帝没有任何理由不给他这个卖命的走狗以必要的支持。没想到,逞妇人之智的咸丰皇帝和曾国藩较上了劲。
咸丰在奏折上批了这样一段话:
江西军务渐有起色,即楚南(湖南)亦就肃清,汝可暂守礼庐。 注: 《曾国藩全集·奏稿》2,岳麓书社,2011年,第225页。
批准他在家守制三年,实际上解除了他的兵权。
这当头一棒差点把曾国藩打昏。他万没料到,苦战数年竟是这样一个结果。
咸丰皇帝为什么如此果断地罢了曾国藩的军权呢?
因为他另有了依靠。
前面我们说过,咸丰皇帝一直认为,镇压太平天国的关键是拿下南京,因此指挥八旗和绿营,在南京建立了江南江北两座大营。
这两座大营既是咸丰皇帝“舍弃枝叶、直指根本”的战略思维的产物,也是“清廷中满洲贵族集团对抗以曾国藩为首的新兴汉族地主军事集团—湘军集团的产物”。
曾国藩的湘军崛起之后,虽然在长江中游屡立战功,但是在咸丰眼中,始终只是为协助正规军队镇压太平军而兴办的、临时征召的汉族“民兵”,一直不过是“外人”,顶多算是偏房生的孩子。
江南江北大营才是咸丰皇帝眼中的嫡系,是大清江山的支柱,也是国家正规军的脸面。由汉人建立的“私家武装”立下拯救王朝之全功,以后国家正规军的威信何在?皇帝的如意算盘是让曾国藩游击野战,歼灭太平军的有生力量,最后仍由盘踞在南京脚下的正规军将领收功。
因此虽然江南江北两座大营作战并不给力,但对这两个亲生子,咸丰皇帝还是一直非常偏爱。湘军坚忍能战,但是咸丰皇帝却不积极给湘军供饷。江南江北两座大营,皇帝却委以专人负责,划定若干省份专门供应。胡林翼愤愤不平地说:“即如江西之援军,及涤帅旧留江西之部曲,在今日总算强兵,然百日无饷矣。若吴若皖之兵,以十万余计,未必如此之厄,亦可慨矣。”
然而烂泥扶不上墙。两座大营建立后,表现非常差劲。两座大营分峙南北,花了上千万两的银子,不但不能迅速拿下南京,也阻挡不了太平军北伐和西征的步伐。不仅如此,它们后来又被证明不能保卫自身,咸丰六年(1856)初,太平军为了消除清军对南京的威胁,大举进攻,二月击溃江北大营,五月击溃江南大营,让咸丰多年心血付诸东流。
亲生子实在指望不上,所以咸丰皇帝对曾国藩不得不一再优容,虽然不给曾国藩实权,但是却能参谁准谁。湘军坐困江西,军事上一直没有起色,但与对满洲亲贵和武将们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要杀要剐不同,咸丰对曾国藩一直还算客气,没有辱骂讽刺。
然而不久之后,形势有了变化。
首先是天京事变,使太平天国实力大衰。
太平天国的最高领袖虽然是洪秀全,但是洪氏以教主自居,深居简出,并不管理具体事务。军政大权,掌握在东王杨秀清手里。攻破江南大营后不久,杨秀清野心膨胀,自称“天父下凡”,召天王洪秀全到东王府“逼封万岁”,意图谋取最高权力,引发天京内讧。洪秀全诛灭东王杨秀清,逼走翼王石达开,太平天国内部人心涣散,军事形势开始逆转。
与此同时,江南大营的军务也有了起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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