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的那顿饭真的很丰盛。
干妈像是使尽了浑身解数，简简单单的家常菜被她做出了花。直到今天我都依然清晰地记得，那天晚上桌上一共四菜一汤：番茄蛋汤里的蛋用的是煮熟然后切成丁的咸蛋黄；鱼香肉丝里没加太多辣椒，酸甜适中酱汁浓郁；可乐鸡翅直接放在砂煲里端到桌子上，等我上桌的时候里面的汤汁还在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；生菜用鲍汁捞过，桌上甚至还有一盘白切鸡，是我至今吃过最好吃的版本。
跟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妈不一样，干妈于厨艺一道称得上是精通。我曾经有许多次扒着家里的防盗门，嗅着从对门传递过来的香气，一边幻想着它的味道一边努力咽口水。
她从房间里把我跟关山重一起牵出来，找了小板凳让我坐在他旁边，笑着对我讲越越你来第一天阿姨不太清楚你的口味，就按照习惯随便做了点，也没有做什么好菜，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要跟阿姨说。
她的口气很温柔，但是落在我耳朵里完全成了背景音，左耳进右耳出，根本没来得及听清她在说什么，直愣愣地盯着餐桌上的食物等待着开饭。
我实在是太饿了。我从来没有觉得饥饿是这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。我妈回家后捣鼓半天也没能成功做出一碗能入口的面，而在她打算带我出门吃饭的时候，我爸刚巧回来。她忙着跟我爸争辩关于我的问题，最后只给我找了几块面包和一杯牛奶。
我坐在饭桌前，努力咽下口中的口水，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丢人。一旁沉默的关叔叔率先动了筷，我像是终于听到进攻号角的战士，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，埋着头吃的心无旁骛，两碗饭下肚还举着一碗番茄蛋汤试图溜缝，干妈屡次让我慢点吃我权当没听见。
等食物终于填满了我的胃，再从食管一路充盈到了我的喉咙眼，我确认了一下自己再也吃不下任何一口食物和任何一勺汤后，我终于停下了进食。
干妈着急的不行，最后只好从柜子里翻了半天找了一片健胃消食片哄着我吃下，山楂的酸甜味在嘴里绽开，我不懂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担忧，大无畏地揉了揉肚子示意我一点儿事都没有。
一旁的关叔叔没说话，只走上来揉了揉我的头。他寡言，我来到他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跟他说话，凡是他在的场合一律假装自己是个鹌鹑，一段时间后我慢慢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那份温和与无害，才敢稍微接近一点儿。
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懂，只觉得是一个板着脸的冷面阎罗突然凑近，我倒抽一口冷气，吓到连着打了好几个嗝儿，一时间竟止不住了。
干妈被我逗笑了，扯着他让他别吓着小孩儿。她给我找了个杯子装满水，嘱咐我含一大口然后分成几次吞下，关山重跑过来伸着手拍着我的背帮我顺着气。来关家第一天，就出了这么大一个丑，我涨红着张脸努力了半天才止住了嗝，她抿着嘴看着我露出个笑，拉着关叔叔进了厨房，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洗碗去了。
关山重瞅了瞅我，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回了他的房间，他的手肉嘟嘟的，还圆，像极了哆啦A梦。
我们凑在一起继续看那本厚的像这辈子都看不完的西游记，这位机器猫翻了几页书，突然转过头盯着我，从喉咙里憋出一句：“你别怕我爸爸，他不打人。”
“我没怕。”我瞪大眼睛反驳。男子汉大丈夫，怎么可以承认自己害怕大人呢！
“你有。”
“我没有。”
我们重复了几次后，他鼓了鼓腮帮子，放弃了这车轱辘一样的对话，也不给我讲解，自个儿闷着头看书去了。
我盯着他圆鼓鼓的侧脸，突然有点儿泄气。
“好吧，一点点。”我声音很小，但他明显是听觉敏锐的那一类人，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背。
“弟弟不怕。”他安慰我。
“你长大后也会成为干爸那样的人吗？”我忽然有点好奇。
“什么人？”
“就是……脸上没表情，像是谁都欠他钱，又高又瘦，像根棍子。”
关山重被我问住了。他沉默了一会儿，把书推远，往我身边挪了挪，伸出手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：“我不知道诶，但是我不会凶弟弟的。”
我吸了吸鼻子，伸出一根小指：“那我们拉钩。”
我们小指交错，边晃手边喊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，然后互相用力地摁了一下大拇指。
“骗人是小狗！”我补了一句。
“我才不是小狗。”关山重回我。
那个时候年纪小，对于“永远”、“一百年”这样的时间长度都没有概念，只是看别人这样做，就像模像样地学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来关家，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，即使表面表现得再无畏，内心里还是有点害怕。但害怕也没用，父母没有办法分神来照料我，我表现得抗拒只会给他们平添烦恼，最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
我并没把这个拉了钩还发了“毒誓”的诺言当一回事。我悄悄在心里打定了主意，要是关山重动手打我，我就打回去。如果打不过他我就跑回家，打电话跟爸妈告状，让他们给我撑腰——在带我来关家前，他们教会了我使用家里的座机，还要求我背下了他们俩的电话号码，最后把家门钥匙用绳子系好挂在了我的脖子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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