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棣忍不住微笑，他很得意。他其实并没有猜到晏姿逸的行踪，只是直觉告诉他，晏姿逸今天会来张焕的坟前，他就来了。不少领导总夸唐棣是祖师爷赏饭吃，他不但有一手出神入化的“侧写”本事，更有玄之又玄的第六感。
其实哪有什么第六感？高中有些学霸为了节约时间，会在临睡前将奥赛题目背下来，然后带着疑问上床睡觉，睡眠的过程中，脑中尚未休眠的神经会进行分析，第二天，答案就这么水到渠成。
同理，第一次见到晏姿逸，他就被唐棣背熟了。从那一刻起，晏姿逸就被解构、重组、逆推，每一秒，他在唐棣的假设中有千万种前尘往事，又被推翻了千万种可能。
唐棣笑意渐浓，就算枚举法是最糟糕、最伤cpu的算法，小爷枚举到明年，也能给你条分缕析了！
不多时，天上便下起雨来。晏姿逸似乎浑然不知，继续一笔又一笔地雕刻。
唐棣穿着保安的外套，尚且觉得冷，而晏姿逸的短袖早被浸湿，单薄的布料贴在身上，隐约勾勒出腰身和后背。唐棣这才恍觉晏姿逸并非精致的瓷器，他的腰看上去很细，显得阴沉脆弱，可背部肌肉丰满，动起来生气蓬勃，应是蕴蓄了极强的力量。
竟然是个不好对付的隐性壮汉。
刀其实很沉，晏姿逸的手臂青筋略微暴起，他开始浑身发热，每一滴雨碰到他的皮肤，似乎都要立即蒸发。汗水混着雨水，砸在地上。终于雕到张焕的脸，他停下来，似乎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记忆，时而苦笑，时而悲愁，最终挂着一丝温情脉脉的笑容，开始下刀。
他把张焕雕成了20多岁的模样，他只从照片上见过。
一气呵成。最后一笔结束时，晏姿逸才发现雨停了，抬头一望，才发现其实没停。梁竹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，罩在晏姿逸的头顶上，将他与雨幕隔绝。梁竹俯瞰着他，眼神无波无澜，反射着四周的水光，并无温度。
晏姿逸这才觉得有点冷。
“阿逸，你哭了。”梁竹轻声说，“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怪小孩，喜怒不形于色。现在怎么能这么脆弱？”
“我没哭，就是雨水太大，落到眼睛里了。”晏姿逸仰头，让眼角的水滴滑下来，“老师，你怎么来这里了？”
“来看看你，看看老张。”梁竹用袖子揩掉晏姿逸头顶的水，严整的西装袖子登时湿了一块，亦不甚惜的模样，“你为什么把张焕雕得那么年轻？”
“那时候他是东京最厉害的一批学子，还在和鹭原纱织谈恋爱，结识了一群好友，春风得意马蹄疾，少年心性，不管哪方面，都是很圆满的，”晏姿逸抚摸着墓碑，“我想，如果张叔的生命停止在那一刻就好了。”
梁竹沉默一会儿，问：“你后悔吗？”
“老师，我可以跟你说实话吗？”晏姿逸笑着点了点头，“后悔。当然后悔。我实在是厌弃透了这种生活，这种身份。我毕生的理想就是租个看得见阳光的屋子，养一只轻巧的猫，每天画画。要是有投缘的人，我就免费送他。要是讨厌的人，我就画得特别对那人的胃口，然后诱惑他买下我的画。”
“唉，没出息。”梁竹叹口气，“你实在不像我的学生。”
“老师，你一直讨厌我吧？”晏姿逸的眼珠转了转，露出狡黠的表情，“其实我也不喜欢你。你都不养我，还拼命让我学这学那。张叔和梅叔都不管我，只有你老是逼我，还骂我不走正道，我可是很记仇的。”
“你自己反省一下，你走了正道吗？你当初一声不吭跑去拉斯维加斯，带回来一百多万美元，给梅广陵买房子。还骗梅广陵说是你中了彩票。你当时才多大啊？9岁！我现在都没敢告诉他真相，怕他被气哭。”梁竹伸出脚，轻轻地踢了踢晏姿逸的后背。“你这人就需要好好管教……”
“那你能管我一辈子吗？”晏姿逸打断了梁竹的话，语气有些凶戾，“不能，你还说什么？”
梁竹愣了愣，沉默了。
晏姿逸站直了，他比梁竹高一些，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梁竹，眼中冒着些微烈火：“其实我恨你，恨梅广陵，恨张焕。因为你们，我的人生被硬生生扭转成现在这样。我当然有挣脱的本事，但我不能。因为我一看到你们三个稍微有点难过，稍微受点委屈，我就痛得不行。就算你们利用我，把一切都推给我，我也认了。”
梁竹惊讶地看着晏姿逸：“你……你是这么想的吗？我们没有想推给你……我还以为你……”
“你以为我是个怪胎，没有情绪，也没有感情吗？”晏姿逸想了想，“好像确实是这样。比如燕攸望，我只想挖开他的坟墓，把他拿来鞭尸。他没征得我的同意，就生下了我，我很不乐意。”
梁竹忍不住后退一步：“别这么说，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……”
“老师，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得太长了。”晏姿逸恢复平静，温和地笑笑，“那时候你们为我请心理医生，因为我不哭也不闹，也不说话，还热衷解剖，经常跑去医学院那边，一看就是一下午。”
“嗯……你那时候确实……很奇怪。”梁竹皱着眉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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